暮春的山风掠过杨梅岭水库时,总会在水面撩起层层叠叠的褶皱。那些银鳞般的波纹漫过岸边的蓝莓丛,将八十年代漂洋过海的异国浆果,浸润出江南特有的水灵。站在学校三楼走廊向西眺望,我常能望见那片缀满白霜的蓝紫色果实,在五月的阳光里忽明忽暗,像被揉碎的星空洒落在青翠的山坡。
泗沥镇尹家小学就嵌在这样的山水褶皱里。我校的教师,像不同产地的种子,被命运的风吹落在赣东北的群山之间。美术老师来自景德镇,总说蓝莓表面的白霜像青花瓷的釉色;数学老师曾可是赣州人,却对蓝莓的药用价值如数家珍;最年轻的英语教师朱丽杰来自鹰潭,总爱把蓝莓比作"blueberry fairy"。
每年五月第三个周末的清晨,校门口总会准时停着辆沾满红泥的面包车。园主裴大姐探出车窗吆喝:"江校长,今朝蓝莓熟得正好!"她的蓝莓园离学校不过三里路,却要绕过几道山梁。车轮碾过碎石路时,后座的周莉老师突然轻呼:"快看!"顺着她手指的方向,晨雾里浮动着点点幽蓝,仿佛整座山都披上了缀满蓝宝石的轻纱。
蓝莓丛不过齐腰高,枝叶间垂挂着成串的果实。江来红老师教我们托住果蒂轻轻一旋:"莫学城里人使蛮力,这娇贵东西可经不得指甲掐。"晨露未晞的蓝莓带着沁凉,指尖触到果皮上那层白霜,倒像是触到了深秋的初霜。姚欢老师捧着相机跪在垄沟里,镜头追着从叶隙漏下的光斑,说要把这"蓝色露珠"装进相框寄给父母。
"去年挂果少,今年倒是大年,蓝莓大丰收。"裴大姐蹲在地头,古铜色的脸庞皱出深壑。总说蓝莓是认人的,一九九九年从农科所领回近万株幼苗时,哪想到这些洋玩意儿能在红土地扎下根。现在园子里近万株蓝莓变成近万丛,倒像是她的近万个孩子。"你们尝尝这个'蓝金',甜得赛蜜咧!"她摘了串深紫色的果子递过来,果香混着泥土的腥甜漫进鼻腔。
女教师们早已散入蓝莓丛中。江来红老师的草帽沿别着几朵野菊,竹篮随步伐轻晃,倒像是从《诗经》里走出的采薇女子;姚欢老师严谨地数着采摘数量,笔记本上工整记着"9:47,第17丛,优果率83%";黄丽老师则把蓝莓按颜色深浅排列在掌心,说要拍组"蓝色变奏曲"。阳光渐渐攀上树梢时,不知谁起了头,山歌混着笑语在蓝莓园里荡开涟漪。
我蹲在向阳的坡地,看蜜蜂在蓝莓花残留的萼片上打转。这些早谢的淡粉色小花,如今都化作了饱满的果实。指尖抚过皱褶的叶片,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初来尹家小学的光景。那时的蓝莓园尚是片荒坡,如今近万丛蓝莓不就像这些外乡教师?在红壤里扎下根,把异乡熬成了故乡。


"校长快尝尝这个!"姚欢老师蹦跳着递来把蓝莓,深紫的果皮泛着钢蓝色的光泽。果肉在齿间迸裂的瞬间,清甜的汁水裹着些许酸涩漫过舌苔,既无杨梅的锐利,也不似草莓的甜腻,倒像山泉泡的新茶,回味里藏着草木的清气。园主裴大姐说这就是蓝莓的妙处——"好比做人,太甜了招蜂,太酸了刺人,这个分寸刚刚好。"
日头渐毒时,裴大姐搬来几筐蓝莓让我们歇脚。"早些年蓝莓可金贵哩,城里人开车来买,五十块一斤眼都不眨。"他摩挲着竹筐上的年轮,"如今周边乡镇都种上了,最远的能卖到上海超市。"说着掰开颗蓝莓,紫红的汁液顺着掌纹流淌:"看这花青素,抵得上十瓶护眼药!"
午后的山风掠过水库,带着水腥气的凉爽。我们坐在凉棚里,看采莓人潮在园中起落。有带孩子来体验的夫妻,挎着竹篮的老妪,还有架着三脚架的摄影师。蓝莓丛中不时爆出惊喜的欢叫,许是谁发现了并蒂的"蓝莓双生子",或是某丛特别丰产的"蓝莓皇后"。
"最多时一天能采四百斤。"裴大姐望着往来人群,眼角的皱纹里蓄满阳光。她说蓝莓季就像山间的野火,从五月初开园到六月中采摘结束为期一个月,把寂静的山谷烧得滚烫。城里人带走了蓝莓酱、蓝莓酒,却把喧哗和钞票留在山坳里。最让她得意的,自家建了烘干房,"现在连蓝莓叶都能制茶,真正是物尽其用。"
暮色初临时,我们各自提着蓝莓返校。晚霞把水库染成金红色,蓝莓在白瓷盆里幽幽发亮。姚欢老师说要画幅《蓝莓映晚霞》,江来红老师盘算着给学生做果酱,吴子微则忙着给蓝莓照片调滤镜。我拈起颗蓝莓对着夕阳细看,那层白霜在逆光中化作朦胧光晕,恍若每个平凡日子里的微光。
夜色漫过山脊时,教师宿舍飘出熬果酱的甜香。蓝莓在铁锅里咕嘟冒泡,紫红的蒸汽爬上窗棂,与远山的薄雾融为一体。忽然想起裴大姐说的:蓝莓最神奇的不是药效,是能让忙碌的现代人慢下来,在弯腰采摘的瞬间,听见山风掠过蓝莓丛的沙沙细响。
这样的蓝莓季,我们已走过十几轮。近万丛蓝莓看过新教师眼里的憧憬,也送走过老教师鬓边的白发。当城市在玻璃幕墙后加速狂奔时,山里的蓝莓依然按着二十四节气的韵律生长。明年五月,不知道又是谁会在晨雾中惊喜地喊:"快看!蓝莓又熟了!(江西省贵溪市泗沥中心学校 江国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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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部:刘小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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